李荇笑笑:「這中間牽扯到他們宗室中的一些事情……反正以後再不會惹到你頭上來,就不必理睬了。」有人想趁著寧王妃薨逝,寧王無暇他顧,趁機搞點事情出來,不過是在適當的時間,適當地點,剛好撞到刀口上而已。但這些事情,他卻是不好和何人說得清楚,說多了也沒用。
宗室間的事情,左右逃不過權勢利益之爭,這就是說,在背後搗鬼的人,目標並不在她,而是渾水摸魚什麼的。既然以後不會再惹到自家頭上來,牡丹就識相地住了好奇心,轉而道:「表舅沒有因此和那大總管生出罅隙來吧?」
李荇道:「不會,我爹和大總管,其實都是殿下的左膀右臂,誰也不得,他曉得厲害。要怪也要怪鄧管事實在膽大包天,在那河上沒能章,竟然就想著去害你。這樣歹毒不識大體的人,遲早都會壞事,怎能留他?」其實他心裡是暗自慶幸的,多虧當時那些人不認識牡丹,牡丹也不在場,就把孫氏當成了牡丹,直接就動了手。否則,換了其他時候牡丹獨自帶著奴僕行在上時,指不定還會出什麼大事。
牡丹見他說得認真,便放下心來:「這樣就好。」
李荇笑看著牡丹:「其實這次的事情,你反應很快,也做得很周到,很不錯。若非你前面防範做得到位,讓他們無他法可尋,也不會逼得他們順順利利便落入我手中。以後,你一定能將那庄經營得很好的。」
牡丹微微一笑:「我不敢居功,沒有表舅遞條過來,你幫著去設伏抓人,哥哥們幫我忙,也不會順利解決。」
李荇見她只是客氣,刻意生疏,不由暗想,總這樣逼著也沒什麼意思,不過越逼越遠而已,還不如隨性的好。便晃晃頭,漾起一個笑來:「那你忙著,我去陪姑父他們說幾句話。」言罷起身坐到何志忠,聽他胡吹海侃,間或插幾句嘴,又逗弄孩們幾下,逗得孩們大呼小叫的,看著卻似回到了從前的光景一般。
牡丹在一旁含笑看著,覺得其實就這樣也挺好的。忽見甄氏似笑非笑地走進來道:「丹娘,蔣家的鄔管事來了。說是要見您呢。」
牡丹立刻就想到肯定是送牡丹花種來給自己的,連忙起身和岑夫人說了一聲,岑夫人交代道:「好生招待。」
牡丹應了,領了林媽媽和雨荷出去,果見鄔坐在側廳里,正由家中總管陪了說話。見牡丹進去,鄔立刻起身行禮問好,將一隻竹籃遞過來,笑道:「這是我家公當初答應娘的牡丹花種,也不知道採摘的時機是否合適。」
「想來一定是好的。」牡丹掀開籃上蓋著的細紗布,對著光亮處一瞧,但見裡面卻不是直接裝的蓇葖果,而是放著五六個絹布包,她隨手拿起最大的一個布包來瞧,卻見絹布上用筆細細寫了幾個字:「南詔紫牡丹。」字寫得雄健樸拙,似是男手筆。打開一看,裡面放著二十多顆蟹黃色的蓇葖果,又飽滿又清爽,真真適合得很。
她一邊感嘆這蔣長揚手下的人做事認真細心,一邊拿起其他布包來瞧,絹布上一一都如同第一包一樣寫了花名,有甘草紅、鞓紅、玉版白、硃砂紅、粉二喬,只是裡面的蓇葖果多的有五六枚,少的卻只有一兩枚。有半癟的,也有飽滿的,有些幹些顏色深些,有些濕潤些顏色淺些,想來採摘的時候不一樣,採摘的人也不知道那些合適,那些不合適,就一股腦地摘來了。不過,總是得用的。
鄔見牡丹滿臉喜色地翻看那幾包種,不由微微一笑,適時插話道:「這些是其他種的,花匠按著公的吩咐,也是在果皮呈蟹黃色的時候就摘下來放好的,只是不多,摘下來的時辰也要久一些,故而要干點。我家公爺想著您大概會需要,便讓小的一併送了過來。也不知道您有沒有用。」
真是非常意外的收穫,牡丹笑得合不攏嘴,雞啄米似地點頭:「有用,有用,有用了。」又刨了刨那種,方才想起和鄔道謝說客氣話:「蔣公實在大方啦,包種的人也細心得很,這字寫得真好。你們家這位新來的花匠實在很不錯。」按著她想像,蔣長揚這樣的人是絕對不可能親手包這些花種的,自是那花匠做的。
鄔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來,含含糊糊地道:「嗯,這位花匠的確不錯。這字……這字的確是寫得很好。沒有十多年的功力寫不出來。」
牡丹沒注意到他的神色,點頭贊同:「稍後請鄔總管替我向蔣公道聲謝。」接了雨荷遞過來的兩個荷包,遞給鄔道:「多的這包請鄔總管喝茶,小的這包是給那位花匠的,光看這種包成這樣,還寫了花名,就知道是個做事踏實仔細的人。」
鄔的手頓在半空中,想了想,伸手接過荷包,笑道:「那小的替他謝過何娘賞了。」
牡丹笑道:「應該的。」
鄔笑笑,收起荷包,正色道:「何娘,我家公今日去看福緣大師,聽福緣大師說起你們莊裡的那件事又加重了?還請你和小的說說,如今是怎麼一個情況?我家公興許可以請人幫忙去和寧王府打聲招呼。」
牡丹笑道:「謝你們關心,沒事兒了,已經解決好啦。我正想著改日要去府上說一聲,煩勞蔣公掛心了。」
鄔有些惑,昨日瘋牛都已經追到大上了,還說沒事?真的假的?
牡丹見他滿臉的不相信,便將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我表舅就是寧王府的長史,昨日因見事態越發嚴重,便請託他幫了忙,我表哥當夜就去了莊上,將放火的人抓著,送到了寧王殿下面前,已是各得各的懲罰,以後不會再出來為害人了。」
鄔聽說,也歡喜地向牡丹表示了祝賀,謝過留飯,告辭離去。
牡丹提了竹籃進去,甄氏坐在岑夫人身邊招手叫她過去:「給了你什麼?」
牡丹打開給她們看:「是以前答應給我的牡丹花種。」
岑夫人拿起一包來看,笑道:「包得挺仔細的,這字也寫得真好……你說是花匠寫的?花匠也能寫出這麼好的字?可真是難得了!」
何志忠聞言,笑道:「拿過來我看看?」看了那絹包上的字,也忍不住讚歎:「果然寫得好。這樣一手好字卻去做花匠,真是可惜了。」
李荇也拿過去看,不經意地問:「這是誰家的花匠啊?」
何志忠不在意地道:「就是上次節時救了丹娘的那位蔣長揚蔣公。說來真巧,他的庄也在芳園附近,鄧管事去聯合其他人家搗鬼的事兒還是他遣人過來說的,這才引起了丹娘的警覺。這人真不錯,上次我們去道謝,就是隨口那麼一說,難為他就一直記著。」
牡丹笑道:「他能不記著么?我還欠他幾株好花呢。」
李荇抿了抿唇,突然道:「丹娘,我聽說你這些日到處找牡丹接頭,卻又被人搶了去?我家裡的那些我已經吩咐他們務必仔細看顧,等到秋天的時候就讓人給你送過來。」
牡丹抬眼看過去,但見他無比認真的樣,心想當著全家人的面拒絕他的好意實在不妥,便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那價格可不許高,不然你就算是我表哥,我也的。」
李荇忙笑道:「行,你按市價給我,可不許少給。」
說話間薛氏領人擺好了飯,入內來請大家吃飯。李荇很識相地起身:「我還有事呢,就先告辭了。」
何志忠一把拉住他,微微有些生氣地道:「哪有不吃飯就走的道理?吃了飯再說!」
李荇為難地望了望岑夫人,岑夫人又不是對他有意見,到底是看著長大的孩,而且還是個好孩,見他眼巴巴地看過來,心一軟,笑道:「就是,傻孩,難道在姑姑家裡吃頓飯都不行了?從前也沒見你這麼客氣過。快去坐著吃飯,多吃點。」
她才一發話,旁邊已經懂事了的孩們立刻一擁而上,將李荇簇擁著往前面去了。李荇出門前掃了那半籃牡丹花種一眼,輕輕挺直了腰背,將本就筆挺整潔的玉色袍整了整,談笑自若地與何濡、何鴻談起詩詞來。
岑夫人微微嘆了口氣,多好的孩啊,真的是可惜了。
卻說鄔哼著小調回了曲江池蔣宅,問清小廝蔣長揚在園裡的池塘邊餵魚後,便繞過小徑,往後園而去。
天空已經泛黑,唯有天邊還有几絲金紅色的亮光從五彩的雲霞里透出來,蔣長揚立在池塘邊,將魚食輕輕灑入池塘中,胖胖的錦鯉圍在他面前,紛紛張著圓圓的嘴吞咽,發出輕微的「吧唧」聲,蔣長揚的臉在半明半暗裡顯得輪廓格外分明。聽見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道:「回來了?」
鄔捏了捏袖中的荷包,臉上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來,仍作了恭恭敬敬的表情上前道:「是,回來了。何家娘說了,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讓小人替她向您表示謝意。」
蔣長揚將最後一點魚食灑入池塘中,拍了拍手,回身望著他道:「解決了?這麼快?她可說了是怎樣解決的?」
鄔將牡丹所說的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笑道:「這位何娘,看著笑眯眯的,其實也是個要強的。」
蔣長揚「唔」了一聲,表示知道了,便轉身往後走。鄔忙喊了一聲:「公爺!」
蔣長揚站定,疑惑地道:「還有事?」
鄔從袖裡摸出那個裝滿了錢的荷包來,雙手遞上,嚴肅認真地道:「這是何娘給您的。」邊說邊偷覷著蔣長揚的表情。
蔣長揚一愣,獃獃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荷包不動。荷包是穩重的靚藍色,上面簡簡單單地綉了一叢蘭草。綉工還不錯,花樣看著也還不差。他明明記得幾次見到她,她的衣裙上繡的都是各式各樣的牡丹,一朵比一朵更嬌艷,一朵比一朵更奪目。怎麼這個荷包繡的卻不是牡丹?偏偏是叢蘭草?蔣長揚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頭嚇了一跳,並不伸手去接荷包,淡淡地道:「她怎會突然送我荷包?你是故意捉弄我的吧?」
鄔聞言,震驚地抬起頭來,道:「小的怎麼敢?小的敢對天發誓,若是有半個字是假的,便天打五雷轟。真是何娘送的。」他說的果真沒有半個字是假的,而是有一個字是假的,是「賞」的而不是「送」的,所以他是不怕這個誓言的,叫他發十遍也可以。
蔣長揚有些不安地擦了擦手掌,猶豫道:「她為什麼送我這個?你可知道裡面是什麼?」
鄔忍住笑,繼續捧著荷包遞過去,老實巴交地道:「小的不知,也不敢問何娘,您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蔣長揚抿著唇接過荷包,入手就覺得很沉,掂一掂覺得很詭異。一拉開荷包,幾個亮晶晶的通寶嘰里咕嚕滾出來,落在碎石鋪就的小徑上,叮噹幾聲脆響,滾進了旁邊的草木中,倏忽不見。蔣長揚挑了挑眉,指尖一挑,將荷包口全部拉開,但見裡面滿滿當當裝的全是通寶,不由好生懊喪,抿緊了唇,抬眼冷冰冰地看著鄔,生氣地道:「你又搗什麼鬼?」
鄔忍笑忍得肚都疼了,裝作滿臉委屈地道:「公您可冤枉死小的了,何娘說,包花種的人包得不錯,字也寫得好,送給他買茶喝的。人家一片好心,小人也不好說不要,所以就拿回來了。拿也拿回來了,您要不要,就賞給小人吧。」
何家的丹娘不是一個不懂禮的人,怎會莫名其妙的打發下人似的送自己一包錢?看這樣分明是生了什麼誤會。蔣長揚明明知道鄔搗鬼,偏生又氣不起來,只沉著臉道:「讓你辦件這麼簡單的差事,你都辦得莫名其妙,還想多拿賞錢?!以後再這麼辦差,我看你可以回去了。」
鄔也跟著他沉下臉來,站直了垂了手,認認真真地應了一聲「是」。蔣長揚瞪了他一眼,輕輕踢了他一腳:「趁著還有點亮光,趕緊把錢找起來,別浪費了!關鍵時一錢難倒英雄漢呢。」
鄔彎腰弓背地將錢從旁草叢中找了出來,認錯態良好地雙手遞給蔣長揚。蔣長揚又瞪了他一眼,將錢裝入荷包中,把荷包口一結,轉身就走。鄔忙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後,賠笑道:「公爺,明日是什麼時候出發?」
蔣長揚頭也不回地道:「巳時去法壽寺接福緣和尚,收拾好就走。」
鄔偷眼看著他手上的荷包,快步跟上:「那小人再去檢查一下馬匹裝備。」
蔣長揚點了點頭:「小心一些,稍後我會和大家一起吃晚飯,你去看看飯菜備得如何,記得要廚房添好菜。酒,每人只能喝一碗,多的不能喝,盯緊了。」
鄔應了,自去籌備不提。
蔣長揚握著那包錢回到房中,從懷裡摸出火鐮和火石來,輕車熟地將桌上的蠟燭點亮,隨手將那包錢放到了桌上的一個黃楊木匣里。伸手在桌下摸了片刻,摸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來,對著燭光又細細看了一遍,就著燭火燒得乾乾淨淨。
少頃,鄔輕輕敲了敲門:「公爺,大傢伙都到齊了。」
蔣長揚吹滅蠟燭,轉身拉開門:「走吧。」
暮色尚未完全降臨,永興坊的郡主府里已然簾幕低垂,燈火輝煌。穿著青衣,梳著垂髫,踩著線鞋的侍女們有條不紊地自將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肴流水樣地送至主屋那張做了金框寶鈿裝飾的長條桌上,以備主人隨時取用。濃厚的蘇合香油味無處不在,竟叫美味佳肴的散發出的香味幾乎聞不到。侍女們也沒心思去管,人人俱是提心弔膽,束手束腳,唯恐一個不小心弄出聲響來,就被心情嚴重不好的主人治了罪。
待到菜肴上齊,幾個平日貼身伺候的青衣侍女悄無聲息地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去向清華郡主稟話。推搡了一歇,往日最得清華之意的一個婢女阿潔嘆了口氣,輕聲道:「罷了,今日我去,以後輪著來。」其他人俱都鬆了口氣,露出劫後餘生的喜色來,一齊將她往後推。
阿潔碎步繞過六曲銀交關羽毛仕女屏風,對著低垂的絳色紗幔後寬大的白檀木床榻上躺著一動不動,望著帳頂發獃的清華郡主輕聲道:「郡主,菜已上齊。是否現在就將桌案抬過來,伺候您用餐?」
清華郡主眨了眨因為久沒有閉合而有些發酸的眼睛,冷聲道:「劉暢還沒來?」她的聲音因為久沒有說話的緣故,顯得嘶啞難聽。
這聲音聽在阿潔的耳朵里,不亞於魔音穿耳,她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僵硬著脖道,大著舌頭道:「劉寺丞讓人帶信過來,說是要晚點過來,請郡主不必等他吃飯。」
阿潔是帶著視死如歸的心情說出這段話來的,她曉得這句話說出來之後的後果一定很可怕——自從清華郡主墜馬受傷,卧床靜養之後,脾氣越發古怪暴躁,隔岔五就一定要叫人去請劉暢過來陪她。她傷重之時,劉暢倒是次次都來,如今她的傷勢穩定了,他來得就沒從前那麼勤了,五次中有次來就算是好的,次中還難得有一次不遲到的時候。來了也就是捧杯茶,捧卷書,坐在床邊長久不發一言,清華郡主若是好好說話,撒撒嬌,他還會偶爾應和一下,若是大發雷霆,砸東西,罵他,他便是紋絲不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清華郡主對此大為不滿,罵他不是個東西,偏生旁人還都勸她,說她不對,誇劉暢脾氣好,寬宏大量。他二人鬥法,苦的卻是她們這些下人,隨時提心弔膽的,總擔心自己什麼時候一個不小心,又招惹了清華郡主,從而惹來滅頂之災。
阿潔果然沒有猜錯,她話音剛落,清華郡主就掄起一隻瓷枕砸了過來。清華郡主雖然下身不能動彈,但兩條長期運動的胳膊力氣卻是不小,隨手抓這瓷枕什麼的砸人,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阿潔腳趾頭都嚇得痙攣了,她一動不動地睜大眼睛,死死盯著瓷枕的飛行線,算著要到了,方不露痕迹地偏了偏頭。瓷枕呼嘯著從她的發邊飛過,看起來就像是清華砸得不準一樣——清華平時懲罰人是不許躲避的,否則罪加一等,所以如何讓有意的躲避看起來像意外,也是一門高深的問,不是身經戰修鍊不出來。
瓷枕落到地上時發出的破裂之聲在空曠幽暗的室內顯得格外刺耳驚人,清華大概是累了,沒有再繼續追究。逃過一劫的阿潔此時方覺得汗流浹背,腿一軟,「啪嗒」一下跪倒在地,五體投地的顫抖著聲音道:「郡主息!郡主保重!御醫專門叮囑過,您不能動,必須靜養的。」
清華郡主「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恨聲道:「豎何其可惡!我如今是起不來床,不然我一定要叫他好看!」她轉過頭,惡狠狠地瞪著阿潔:「去!再讓人去催!和他說,他若是不來,我要叫他後悔一輩!」她怎麼這麼倒霉!什麼都不順利,已經躺在床上了,家裡人不但不顧惜她,還為了針尖大的那麼一點小事,氣勢洶洶地上門來罵她!還有劉暢這個負心郎!她恨得差點把一口銀牙咬碎。
阿潔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愁眉不展地招手叫了個小廝來:「再去請劉寺丞,求他務必要早些過來。就說,就說郡主今日心情格外不好。他若是不來,只怕會鬧出更大的事情。」